我乃清河长公主,年方十九,待字闺中。
昨日,我方才与郡王世子定下了婚约。
今日,我便在勾栏馆外,撞见这位准驸马。
1
我跪在瑶光殿中,上首坐着一脸凝重的太后和皇帝。
四周的宫人早已被太后遣退。
也是,公主在勾栏馆外撞见准驸马这种家丑,越少人知道越好。
最后还是陆太后出声,打破殿中的沉默:“长凝,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
“她都当街扯着别人衣裳不松手了,还能有什么误会......”皇帝把茶杯拍到了桌上,“朕看她是把驸马误会成小倌了!”
我还没来得及出声狡辩,皇帝又拍了一下茶杯:“此前朕让画官呈了京中俊才的画像让你选,你说没有中意的。后来你愿意选了,结果手气贼差,每次选的人不是死就是病。好不容易这回南海郡王世子上京,朕趁机给你指了婚,结果你有......”
皇帝说着气血上涌,猛喝一口茶,却差点被烫死。
宫人忙不迭去找凉水,皇帝喝得急了,没被烫死差点被呛死。
咳嗽声响彻瑶光殿内外。我跪在地上,诚心劝道:“皇兄,婚事一道最看姻缘。臣妹还想在闺中多待几年。此番误会下来,不如正好把婚退了。”
我乃清河长公主,年方十九,待字闺中。
身为皇帝唯一的妹妹,原该是京中贵不可言的存在。奈何连着三次指婚都被退婚,如今已是京中家喻户晓的老姑娘。
皇帝本来打得好如意算盘,趁着郡王世子初来京中,不明状况,正好强行指婚。
然而被我这么横插一杠,情况却尴尬了起来。
段叔玉这个人,和我在年少时就有那么半点交情。
我知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,可尚未成亲就看见未婚妻进了勾栏馆。这么大顶绿帽横空飞来,又哪个有自尊的儿郎不落荒而逃?
皇帝冷哼一声:“退婚,那不正和你意了?朕偏不,朕偏要罚你禁足三月,任你怎么捣鼓你那新妆面,都没人能看到。”
......混帐!
他这一说可踩到了我的痛脚。
男人有什么好的,他们哪懂口脂哪个是胭红哪个是杏子红,敷粉怎么调才能细腻又分芬芳?
更何况我前日才仿出了寿阳梅花妆,还等着在万寿宴上给众贵女品评呢。
摊上这么俩倒霉孩子,陆太后可能也很无奈:“长凝啊,你也不小了。你要的话,京中什么俊才不能要,怎么就想着去了勾栏呢?”
我摸了摸额角:“儿臣听闻春和馆中,疏临郎君的北琶乃是一绝。皇兄万寿将至,儿臣只是想去学习一二。”
去京中头号勾栏院找头牌小倌学琴,这话也就我能睁着眼胡扯了。
皇帝听得眉角一跳,又想拍案而起,只是被陆太后按住了:“按理说,这事也不能全赖长凝。段叔玉为何会在那里出现?”
对哦,难道段叔玉也是去找疏临的......这么刺激?!
我顿时来了劲,兴致勃勃地朝皇帝望去。
皇帝长叹一口气:“段世子虽在京中长大,也已在南海待了七年有余,对京中自然人生地不熟。传话的人说,那段叔玉本是要去城南的春明阁赴宴,哪知马夫听岔了,把他拉去了城西的春和馆。”
我悻悻地摇摇头。
我还说呢,我自幼与段叔玉相识,也没察觉过他有断袖之癖啊。
正想着,皇帝走到我跟前,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:“你平日里胡闹,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,这回居然闹到了南海郡王世子头上......罢了,朕最后替你遮掩这一回。你过几日,自己上门去找段叔玉赔礼道歉。”
我垂下头,诺诺称是,心满意足地退下。
若是换做原本的长公主,怕是真会有几分惶恐,可惜这副皮囊之下的*早就换了。
我本是当朝太子侧妃顾知岚,一场高热让我重生到清河长公主身上。
就这样,我的丈夫变成了我的哥哥,也从太子变成了皇帝。
只可惜,我拿的戏本,不是一折惊世骇俗戏。
而是标准的替身文学。
2
总的来说,我的上辈子就是冤种本种。
我叫顾知岚,嫁进东宫之前,我是人人艳羡的顾家嫡长女,皇后钦点的太子侧妃。
嫁到东宫之后,太子与我日夜形影不离,鹣鲽情深。
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,如果我没听到新婚之夜太子梦中呢喃的名字。
顾娘娘,顾娘娘......我的丈夫叫着别人的名字,那是一个情意绵长,
曾经艳冠后宫的顾淑妃,曾是太子养母,也是我的堂姑母。
自小家里人便说,我与堂姑母长得有八分像。堂姑母被打入冷宫前,父母亲努力把我朝她的方向教养,还老给我穿一些华丽的衣裳。
这么打扮之下,连顾家服侍的老人都说有九成像了,只是总感觉缺了点什么。
回门那日,太子亲自陪我到顾府门前,极尽宠爱与尊荣。
关起门,父亲对我感慨:“姣姣,你可算是给我们顾家争了口气。要不是朝中沈如庭那个老匹夫拦着,你怎么可能只是侧妃!”
我看着父母亲喜笑颜开的模样,只能将满肚子苦水往回咽。
为了能博得太子喜爱,我憋着一口气,每日光上妆便要一两个时辰,更别说养肤护肤的繁琐步骤。
闺中贵女都惊叹于我日益精研的技术。可无论我怎样装扮,画的是浓艳的酒晕妆,亦或是清淡的飞霞妆,于太子都无甚区别。
——他只在意,我与顾淑妃有几分相像。
至于我本人,他根本看不到,或者不屑看到。
心里的刺越长越深。成婚一月,我便忧思郁结,发了一场罕见的高热。梦里我等了很久很久,也没有等到太子回来。
再醒来的时候,我就成了清河长公主。
那日我在公主府中醒来,已是三年后。听婢女说,太子侧妃早已在东宫自焚而亡,我忽然轻松了许多。
无论是谁占据了我的躯壳,她至少不必再被束缚在顾家女的身份中了。
京中传闻,长公主第三次被退婚后,性情大变,日日流连烟花之地,堪称放浪形骸。
一方面是因为这具皮囊里换了个*,一方面是因为我看开了。
家族,男人,说白了都靠不住......最靠得住,还得是钱和事业。
我这才发现,也许多年苦练的上妆手法并非毫无用处。我自幼最爱的,便是模仿改良京中贵人脸上的妆容。
更重要的是,拿起眉笔与脂粉之时,我能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。如同画师的画笔一般,脂粉便是我的武器。
我成日去有名的烟花之所,其实是为了在花魁与头牌脸上试妆。
皇帝前夫还在发愁我的婚事,我新设计的卷云花钿却引发了京中的模仿风潮。就连京中近日风头最劲的端月堂,都会将第一时间新上的珍珠茯苓粉,桃花口脂送到妓馆中,让我试用。
今日我去春和馆,就是想找疏临试试端月堂新出的玉颜粉。
姒芳楼的芸芸虽美,可脸上更爱出油;疏临的肌肤更干爽,正适合这款轻薄的敷粉。
我是真没想过会撞上段叔玉。
那时我正从春和馆后门出来,正好一辆马车堵住了巷口。我刚想叫人把马车拉开,就有人掀帘子从车上下来了。
其实我一开始没看清人长什么样,只是从侧面看到他面色白皙,肌肤清透,比搽了玉颜粉的疏临还白上两分。
我赶忙上前拉住人衣裳:“这位哥哥请留步。”
比起其它,我更在意他到底用的哪家粉,功效如此卓绝。
那人一袭朱衣,缓缓抬头,我这才觉出不对劲来。
“段叔玉,你怎会在此?”
对面的人环顾四下,又看了眼我改扮的男装,神色有些复杂:“这话应该是臣来问吧。臣虽不知此处是何地,但对长公主而言,未免太过危险了。”
他扯了扯衣袖,我才想起松手。
找寻我的宫人终于迟迟赶到,转头看见段叔玉的脸,结巴得连话都说不清了。
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。
3
虽然我对皇帝哪哪都看不顺眼,但是他指的这门婚,我并没有很反感。
段叔玉和我,算起来已经是十数年的老相识了。
初平二十年,我刚满十岁,被父亲送去弘文馆读书。
弘文馆不拘旧礼,男女同席,由朝中的大儒轮流授课。在先帝授意下,馆中既有权贵也有寒门子弟。
私下里,弘文馆乃京中公卿贵女寻觅夫婿的好去处。去弘文馆之前,母亲反复叮嘱我,我身为顾家长女,家世贵重,自然应该以太子为目标。
而段叔玉是南海郡王唯一的嫡子。虽自幼养在京中,可以后也是要回封地继承郡王之位,自然不在父母亲的考量范围内。
我入弘文馆那日,按父亲安排,本该坐在太子身边。
也许是有人从中作梗,待我入了讲堂,却只看到段叔玉身边有一席空位。
我愣了一瞬,随之低下头,走到他身边落座,心里松了一口气。
——父亲算盘打得好,可太子身侧是多么惹眼的位子。我若是来的第一日就坐了上去,往后日子怕是难过。
一旁的侍女上前替我摆上笔墨,我却感到身侧好几道灼灼的目光。
那日母亲特意给我备了一身杏红罗裙,正是为了吸引太子的注意。顶着一张与堂姑母有八分像的脸,我自幼便知道这张脸对别人的效果。
刚放堂,远处的世家贵女们便凑作一团,声调听起来便不怀好意。然而我身边早已挤满了一圈公卿贵族的子弟,听不真切她们的话语。
段叔玉被挤到一边,也不恼,只是收拾好案上的书本,安静地出去了。
我一面应付着眼前的叶家公子,一边远远望着他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
身前的人忽然往两侧退后,原来是太子踱了过来。他俯下身,拿起我案上的一张习帖,笑着道:“顾家妹妹初次进学,文章便如此锦绣。若日后有何疑问,孤虽才疏学浅,必会悉心解答。”
“谢太子殿下。”
我收回目光,浅笑仰头,迎上太子深邃的眼眸:“那日后,知岚可就要多多叨扰殿下。”
此话一出,我只感觉远处的目光变得几乎能灼伤我的脸。
一下学,我只觉腹中有些不适,撇下婢女去了西阁解手。方才出来,却被人拦住了。
我一抬头,来人一席水碧纱裙,正是王侍郎的嫡长女王妙莹。
那时我堂姑母还是皇贵妃,还没有被先帝赐死冷宫。顾家在朝中逐渐势大,渐渐能与叶家沈家相争。
王妙莹与我一样,也是太子妃位的有力竞争者。王沈两家在朝中同气连枝,素来视顾家为眼中钉。
王妙莹今日带了好几位沈*一脉的女子,将我四下围住。
她道:“素闻顾家女皆有神女之貌,怎么也做出恭这般不雅之事?”
神女就不能出恭解手,这是什么道理?
我不欲与她们在争执,正想着如何解围,远处就传来一道声音:“诸位怎么都聚在此处,是有什么段某不知的盛事么?”
段叔玉总是一席朱衣,衬得他面庞白皙如玉。
其实若单论皮相,连太子都无法与他相比。奈何对于世家出身的女子,样貌只能远远排在家世,才华之后。
他缓缓走到我身侧。他靠得很近,我甚至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。他的衣袍上萦绕着一股清淡好闻的桂花香。
王妙莹被他这么一看,神色微窘。也许是觉得就这么走了下不来台,她强撑着道:“我与几位姊妹,只是照例关心一下新来的顾家妹妹,世子不必挂心了。”
段叔玉挑眉:“哦?段某初进学时,似乎没有受到这样的欢迎。”
眼看气氛又要变僵,我笑吟吟地插嘴:“女孩子家的事,世子怎么会知晓呢?”
我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青瓷罐,拉起王妙莹的手,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心。
“这是知岚自制的一些小玩意儿,权当是初见的薄礼。这蔻丹颜色清淡,最适合姐姐一双纤纤玉手了。”
我将手指伸到阳光下比给她瞧。指尖如玉,在粉白的杏花下,流动着碎金似的光。
王妙莹怔怔地看着,好一会儿才回过神。
身侧的贵女们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,打开那瓷罐啧啧称奇。她望着我,眼中有几分纠结。
“顾妹妹有心了,”最后,王妙莹不情愿地朝我和段叔玉行了个礼,朝贵女们示意,“那我等就先行告退了。”
我微笑还礼,望着她们走远,才回头去看段叔玉:“还没有谢过世子替我解围。”
“是我唐突了,”段叔玉背起手,随我一道往杏花下走,“你并不需要别人拯救,你自己便能照顾好自己。
只是你怎会知道,她们一定会接受你的赠礼?”
“因为没有人能拒绝美。”
今天免了一桩麻烦,我心情正好,就多说了两句:“世人常常小瞧美。可他们不知,美也能成为一种利器。我只是利用了一下人的爱美之心罢了。”
头顶杏花如雪,段叔玉若有所思:“所以于你而言,美是工具?”
“当然不是,美是我的梦想,”我摇摇头,“大人们总说女子以色侍人,不如以德侍君。可为什么女子追逐美和德行,就一定是为了男子?
美应该是为了变得更好,更让自己开心才对。”
一枚杏花落到段叔玉的头上,却比不上他半分颜色。
我看了好久,终于还是没有伸手,替他摘去。
现在想来,这还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同一个人说起我的梦想。
可惜在段叔玉心中,那个在花下说大话的女孩子,已经死在了东宫的那场大火里。
4
皇帝让我给段叔玉赔罪,我才没这个闲工夫。受我的新妆面影响,端月堂中的桃花口脂早已卖断了货。
男人只会阻挡我搞事业的步伐!
这日我正在公主府中,潜心完善寿阳梅花妆的眉心花钿,忽然收到了端月堂的请帖。
帖中请我到城南的春明阁一叙,商谈后续的合作。
我坐着马车到了城南,快到春明阁时,却出了岔子。
万寿将至,京中愈发繁忙。两边的摊贩众多,我与迎面一辆四驾马车,堵在了御道正中。
马车上有人下车。日光晃眼,望见白衣翩翩的男子扶着杏*衣衫的女子下车,我的心口忽然一阵抽疼。
这并非我的反应,而是身体原主人残存的是回应。
我掀开的帘子忘记放下,那白衣男子看过来,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,忽然僵住了。
那是王侍郎的幼子王简,也是王妙莹的幼弟。
其实这事我本不该知道,奈何我刚醒来时,夜夜噩梦,终于忍不住找机会,旁敲侧击从婢女口中把原委都套了出来。
这王简与长公主青梅竹马,可不知怎地,前年与沈家三房的沈玉姌议了亲。长公主也不逞多让,两年里订了三次亲,只是倒霉,每次都被退亲。
直到第三次被退婚,长公主独自跑去曲江池借酒浇愁,却正撞见王简与未婚妻一同游湖,酒醉之下才跌入曲江池。
捞起来后就变成了我。
我深吸一口气,扶住心口,勉强压下那阵抽痛。下了车,我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。
背后却有一道女声叫住了我:“姌姌见过长公主殿下。上回在曲江池冲撞了公主,姌姌实在羞愧。”
沈玉姌便是王简那位未婚妻,闺中一向以善妆著称,此前描的愁眉,也曾风行一时。
她的手法是好的,奈何我实在对这类病恹恹的妆无甚好感。
沈玉姌见我不回她,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娇弱惊慌:“长公主宽宏大量,不会是真在与姌姌计较吧?”
我咬了咬牙,回过头,故意不去看王简。“怎么会呢?这样的小事,本宫早就忘记了。”
上下打量了一眼她的妆面,我诚心补充道:“沈姑娘的*眉墨妆画得是极好的,只是这八字宫眉画得太下垂了,难免让人想起一些......春日里的虫子。”
沈玉姌被我呛得一哽,刚想出言讥讽,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简,只能愤愤地将话咽了下去。
我朝他们敷衍地点点头,转身边走,假装没看到王简伸出又放下的手。
谈生意要紧,关于男人的历史遗留问题,总可以押后再议。
刚走进春明阁,我还未出声,早有侍者迎了上来。我随着他来到二楼里侧的雅间,门打开,我眼睛也不禁睁圆了些。
王妙莹放下筷子,笑道:“长公主殿下,久违了。”
她自然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女。我嫁予太子的那一年,她也与沈少傅的长孙沈之昀成了婚。
我坐下:“沈少夫人请本宫来,应当是有生意要谈?”
“长公主何必着急,不如先听一曲?”王妙莹拍了拍手。
帘后人奏起北琶,孤高清冷,依稀是北地之音。
一曲北琶音歇,我摇晃着酒盏,凝神望着盏中澄*的酒:“好曲子,比春和的疏临郎君也不逞多让。”
“少夫人请本宫来,不会只是为了听曲子吧?”
王妙莹挥了挥手,两侧的侍者退了下去,将门关了起来。
“北琶初起之时,不过是在偏远的北寒之地,可如今,这北管琵琶的六相十三音,在宫廷中也处处可见。
长公主的影响,如今只在京中。若是与我端月堂合作,就能如这北琶一般,传遍江南,关中,漠北......”
听起来正合我意,我却不动声色:“你需要本宫做什么?”
王妙莹一笑,从身侧的匣子中取出一物递过来。我打开一闻,粉质细腻,茉香扑鼻,正是上好的香粉。
王妙莹道:“只要从今往后,长公主只用我端月堂的妆品。堂中也会派出画师,每月替公主画一幅上妆之像。相信不出一年,公主的新妆面便会随着端月堂一样,在四方大地上流传。”
“树大尚且招风,除了扩大影响,端月堂还能给本宫什么好处呢?”我支起一边脸,“城中的四芳堂,云水阁可也是上赶着与本宫谈呢。”
王妙莹咬了咬牙:“我端月堂愿出每岁五百两,换长公主只与我一家合作。”
当朝公主一年的年金,也不过五百两,可见端月堂确实财力雄厚。
可我只是笑吟吟地端起酒盏,指尖一下下敲着盏沿。
王妙莹的目光落在我的指尖,神色忽然怔了一怔。
我今日涂得正是平日里最爱的浅粉蔻丹,如今在明*的灯烛下,流动着碎金似的光。
帘后的人轻轻笑起来,声音慵懒,却比我想的年轻许多:“长公主心中已有所想之物,不如直说吧。”
自进这间屋子以来,我便察觉,那帘后之人所处的位置,才是对屋内最一览无余的位置。
端月堂不过是京中一处妆品坊,怎有这般财力与实力,能将店面开到江南与关中?它背后必然有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强大势力。
我望向帘后,“总要先让本宫知道,是在与谁谈生意吧?”
“琅华阁中一介闲人,不足长公主挂心,”帘后的人抚着北琶,缓缓道,“长公主想要的不只是钱财吧。”
“不错,若想合作,本宫要参与到端月堂新品的研制,”我也不再掩饰,眼神灼灼,“五百两对你们来说不过尔尔,本宫要的是端月堂日后流水的两分利。”
这话一出,王妙莹倒抽了一口凉气,不自觉去望帘后人。
良久,帘后人叹了口气,“也是个有野心的孩子啊。真好,与当时的妙莹你一样。”
“一分利,新品研制时长公主可以参与,”帘后人很笃定,“或者您现在就可以离开。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可我只感觉被钉在了原地,简直喘不过气。
帘后之人站起身,抱着北琶朝着王妙莹点点头,转身离开。
王妙莹恭敬地低头行礼,然后转头来看我:“阁主已经发话,长公主可还需要些时日考虑?”
“不必了,本宫同意,”我敛起笑意,“少夫人将拟好的契约送去公主府即可。”
离开春明阁时,我转头回望,正看见二楼窗边,一个抱着北琶的影子。
帘后之人应该很年轻才对,可她身上有一种久居高位之人的威势。即使轻易不同人计较,她坐在那里,就让人知道她才是执棋者。
坐在她面前,我只觉得我所有的伎俩都是班门弄斧。
最奇怪的是,她总给我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。可我无论怎么想,都想不起在哪里碰见过类似的人。
5
回到公主府后,我闭门不出,一心研究如何让眉心花钿一整日不脱妆。
端月堂新出的茉莉香粉虽细腻,可持妆效果一般。花钿画上去,过不了俩时辰就脱了个七七八八。
我试着将益母草,蚌粉,茉莉花汁等各种药材加进去,可怎么都配不出合适的配比。
我正便查古书,试到第五十一种的配方,又有新的麻烦上门了。
段叔玉这人不知怎么回事,一介郡王世子,最近有空就来公主府拜访。
莫不是这人救人上了瘾,从前救我还不够,如今还想将救一救嫁不出去的长公主?
我真的很想把他挡在公主门外,奈何他还是我名义上的准驸马。
又一日午后,我望着前厅捧着盘子的段叔玉,一阵无语:“世子成日便如此闲吗?”
他今日又是一席朱衣,映得他身侧侍奉的婢女个个脸色微红。
段叔玉也不恼,唇边露出个倾倒众生的笑:“听闻公主最爱桂花糖糕,段某文武不成,做饭倒还勉强过得去。”
喜欢桂花糖糕的是孟长凝,我素来却是最不爱甜食的。
可我既用了这副壳子,便也不能不装上一装。我走上前,捻起一块糖糕,暗中深吸一口气,塞到嘴里。
......嗯?还挺好吃?
我偷偷瞟了段叔玉一眼,装若无事地在他身侧坐下,手倒是诚实又伸过去拿了一块。
段叔玉嘴角笑意扩大:“公主似有郁结在心,可有什么段某能帮上忙的么?”
我看了他一眼。
说实话,若是那日他真是去逛勾栏的,我可能就问他了。
化妆之道向直男要主意,那真是两条鱼装一个盘子,多余了。
我长叹一声,支起一边脸,发髻却不慎松脱,散落下两缕在肩头。
一旁的婢女正要上前,手中的玉梳却被段叔玉拿了去:“公主可愿让段某试试?”
他站在窗前,修长的身影落在我脚边。
午后的风带来七月荷香,窗边树影斑驳,好像又回到了我及笄那年。
那时他已长得与现在一般高,只是身量更单薄些。
有一回画像,我又与他分到一组。弘文馆中的荷花开得正盛,我坐在池边,不时偷吃一块他给我带的桂花糖糕。
那时我只觉得奇怪,京中各家的桂花糕都十分甜腻,但他每次给我带的,甜香正好。
虽是在水边,毕竟是七月盛暑。画不到半时辰,我的额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。我抬袖去擦,却不慎弄花了点在眉心的梅花花钿。
“莫动,”段叔玉叫住我,从怀中掏出白色锦帕,轻轻按在我的额上,替我拭去薄汗,“动了就与之前的位置不同,不好画了。”
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瓶石榴花汁出来,又取了细笔蘸取花汁,在我额间细细描画。
眉心一阵细微的痒,我咬住下唇:“我画的是四瓣梅,你可别画错了。”
“知道了,同你虎口的梅花痣一样对吧?”
他怎么知道的?
我一惊,刚想抬头,却被段叔玉捏住了双颊:“说了,莫动。”
他靠我这样近,呼吸几乎落在我的唇上,带着一股好闻的桂花香。
我眨眨眼,几乎僵在原地。段叔玉这才缓缓退开,接着描完那四瓣梅。
等到画完,我要去看那画,却被他抬袖挡住:“我替你带了糖糕,画了画,还替你补了妆,你该说什么?”
这人真是可恶得紧!
我咬紧后槽牙,从牙根里挤出几个字:“多谢,叔玉...哥哥。”
段叔玉朗声笑起来,我气得推了他一把,自己却差点向后倒进荷花池里。
还是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,才免得我变作落汤鸡。
那时我还不知,那是我前生最后一次见他。
我一时感慨,回过神来时,段叔玉已替我将发髻挽好。
他多看了几眼我眉心的花钿,若有所思道:“公主可想过,在花钿上再铺一层粉?只是需得粉质清透,既能保有花钿原有的色泽,又能使其久不脱落。”
段叔玉这话,倒是激起了我的兴致。
我道:“这法子倒是不错,你是如何想到的?”
他缓缓道:“段某平日画画,若想保持颜色日久鲜妍,总要调配浆水,拖纸定型,最终装裱成型。故而猜测,上妆之道或许也是如此。”
这世上竟真有对化妆之道颇有心得的男子。
我觉得自己从前浅薄了。
而且这个人还能做我喜欢的桂花糖糕,替我挽发,给我的妆面提意见,堪称一代小白脸典范。
我忽然觉得,也许和段叔玉做个契约夫妻也不错。
6
那日后,我与王妙莹商量后,专做了一款轻薄的水粉,清透无色,一上市便引起京中疯抢。按着功效,我们将其命名为,定妆粉。
我的事业蒸蒸日上,愈发繁忙。
但皇帝和太后催得紧,我逼不得已,决定亲自上门请段叔玉去曲江边吃饭,深谈一下契约婚姻。
段叔玉身为上京贺寿的南海郡王世子,自然是住在京中最好的驿馆。我跟着小厮穿过长廊,往他住的小院而去。
庭院中静悄悄,远处的凉亭下,只有纸张被风吹起的簌簌声。
段叔玉趴在一叠画上睡着了。梦里似乎都是快乐的,唇角绽出一抹笑意。
我轻手轻脚走过去,并不想吵醒他,却看到被他压住的那叠画。
那画中人的脸被遮住了。但一席花笼石榴裙繁复华美,定是世家出身的女子。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我自成为长公主后,从未穿过一次石榴裙,所以这定然不是我。
段叔玉早有心上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