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九铁路路过皖北小城,当初去北京仅有一班列车在小城停靠,晚上十点上车,第二天早上就到首都。在火车上很难睡得消停,每次去北京,总要携一壶老酒,以期借酒力入眠。每每上车后安顿好了铺位,伴着几粒花生米就开始喝起来,总要喝上两个钟点,待夜半子时车过了菏泽站,熏熏然和衣而卧,这一觉才睡得沉稳,轻飘飘的从夜晚驶向黎明。
第二天一早,人还在梦中,耳朵先被歌声唤醒。浓睡不消残酒,醉意绵绵似醒非醒,眯着眼睛听出来是李光曦的《北京颂歌》。北京真幸运,有这么一首慷锵有力又饱含深情的颂歌。总能让人被歌中的优美情绪所感染,温暖人心。
躺在颠簸的列车上听北京颂歌,是每一次北京之行的开始。感谢李光曦的深情演唱,听得很是忘我。意犹未尽,怀念起八十年代他的另一首歌,《祝酒歌》。
《祝酒歌》画面感很强,“美酒飘香歌声飞,朋友啊请你干一杯,请你干一杯…….”。听着听着,仿佛就看到李光曦先生西装革履,手端酒杯,站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放声高歌,全国各族人民欢聚一堂,喜迎某个重要的节日,盛世繁华一派祥和。祝酒歌唱的热情洋溢,一曲终了,全体起立举杯共饮,可这时却不见了李先生。只劝酒不喝酒,这酒劝的不诚恳,劝酒的跑了,被劝的居然还能喝下去!
有位柳先生曾幽幽的评价说:“这要是我在场,酒一定不喝,太假!当然这样的场合他们也不请我。但就算请我,我也未必去。可就算我愿意去,他们也还是不请我。其实不管我愿不愿意去,他们终究都不会请我。”柳先生,安心做你的老百姓吧!。
李光曦是歌唱家,不烟不酒为的是保护歌喉,情有可原。但除了歌唱者李先生以外,《祝酒歌》还有两位词曲作者,不知道他们喝不喝酒。
词作者韩伟,曲作者施光南。韩先生曾在公开场合表明,自己和施先生一样不喝酒。据刘再复先生的回忆文章,每年春节施光南都要去刘家做客,可就算春节这样高兴的日子施先生也是滴酒不沾。
叹!三个不喝酒的,却把全国人民劝醉了。
施先生是“人民音乐家”,不喝酒的音乐家,一生成就卓然。有一首《月光下的凤尾竹》流传很广,据说当时是为了在傣族地区宣传《婚姻法》而创作,真是如此的那就更可敬了,原本应景的工作却成了经典,这决不是偶然,而是热爱与认真,人民音乐家当之无愧。
有位皖北同乡也算是音乐家,是爱喝酒的音乐家,名曰嵇康,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,崇尚老庄,非汤武而薄周孔,专心研究服食养生之道,著有《养生论》,倡导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四十岁时被司马昭构陷处死。
嵇康崇老庄不稀奇,因为小城本是老庄故地,有本土传承的作用在里面。司马昭杀嵇康也不完全是因意识形态不同,嵇康当世名流,与曹家不仅是同乡,并且还是曹氏宗室的女婿,司马密谋篡位,自然要对其一番甄别,拉拢不成的必然要清除。
七贤之中山涛官运亨通,受司马家赏识,在被提拔为大将*从事中郎时,举荐嵇康代替他原来的官职。这个举荐,里面有点意思,山涛发迹是在嵇康死后,推举嵇康的时候,虽然职位不低,但手中其实无权。因此很显然,这个举荐必有上峰的授意在里头。你们哥七个不是好兄弟吗?你把嵇康给我召来吧,表表你的忠心。
山涛比嵇康年长了十八岁,四十岁才入仕途,这时应该在五十多岁。人活到这个年纪就练达的很了,自然知道此番举荐之难,嵇康万一不受,就把自己和嵇康都架火上了。不仅嵇康会被司马家族视为异己,自己也必受牵连。
果不其然,嵇康是万万不受,不仅不受,还由此写了一篇著名的文章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,名为与山巨源绝交,而一千八百字中,句句指向的是司马氏的残暴虚伪。文风之犀利,如今读来也是酣畅淋漓。
山巨源就是山涛兄了,一番好意推荐你为官,不受就不受吧,还把举荐人嘲讽批判一番。外人看来,嵇康荒唐。可是诸位,这几人皆是人中俊杰,绝顶聪明,哪能如此浅薄。往深里想,实乃为山涛开脱,主动划清界限把山涛摘出去,免受自己牵连。因此山涛虽然挨了骂,心里一定也是高兴的,兄弟情深啊,这就是义气,多年的酒友没白做,推杯换盏之间业已情同手足,生死可托。
一年以后,嵇康被抓住了把柄,处死在洛阳东市。临刑之前,把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山涛,并对儿子嵇绍说:“山公尚在,汝不孤矣。”
说嵇康是音乐家也名副其实,除了名头最响的《广陵散》外,还创作过《长清》《短清》《长侧》《短侧》四首琴曲,被称为“嵇氏四弄”,隋炀帝甚至把这四首与蔡邕的“五弄”合称为《九弄》,能否弹奏《九弄》成为当时取士的条件之一。此外,嵇康在音乐理论上也有贡献,其著作《琴赋》是对琴和音乐的理解,而《声无哀乐论》则是对儒家“音乐治世”思想进行了批判,并对音乐进行哲学性的思考。
但刑场之上嵇康却未弹奏自己的四弄,而是演奏了《广陵散》,广陵是指如今扬州地区,广陵散的意思是流传在扬州地区的曲子,此曲还有一个名字叫《聂*刺韩王》,附会了一个为父报仇的故事。
聂*的父亲给韩王铸剑,违了期限,为韩王所杀。聂*听说韩王喜欢听琴,于是苦练琴艺十年,扮作琴师接近韩王。进宫时,聂*把匕首藏在琴腹,演奏中突然拔出,把韩王刺死。
嵇康演奏此曲或另有深意,以期儿子学聂*,十年磨一剑,成大器报父仇。这层深意如同一个暗语,当时能明白的人不会多,山涛肯定是其中之一。若托孤与他人,山涛万一露出《广陵散》之寓意,其子则性命堪忧。而托孤与山涛,山涛则必保全。
山涛果然不负重托,把嵇康的遗孤视为己出,并抚养成才。但讽刺的是,山涛虽领会了《广陵散》,却终把嵇绍举荐入朝为官。山涛呀山涛!不负重托乎?!
嵇绍为官堪为楷模,八王之乱的时候,为保护晋惠帝司马衷而殉难,成为晋朝著名的忠臣。老子誓不投靠,儿子却成了人家的忠臣,到底是老子英雄还是儿子好汉呢?!造物弄人,历史吊诡。
竹林七贤皆是酒徒,但个个业有所成,唯独刘伶是纯粹靠喝酒而负盛名。刘伶也是皖北人,与嵇康算是半个老乡,他只留下一篇小散文《酒德颂》,宣扬了一番老庄思想和纵酒放诞之乐,别的乏善可陈。
刘伶酒量“一饮一斛,五斗解酲”,一次能喝一斛,醉了还得五斗来醒酒。魏晋时期一斛是十斗,一斗为十升,每升约合如今二百毫升。那么一斛换算出如今的计量即是两万毫升,也可以粗略理解为四十斤。这个酒量见《世说新语》中《刘伶醉酒》一篇,不足信,因为还有证据说山涛是七贤中酒量最大的,而山涛最多也只能喝八斗,也就是三十二斤,刘伶应该不超过这个量,据传他个头不到一米五,若是一次能喝掉四十斤,就像说潘长江比姚明饭量大一样不合常理。山涛比刘伶能喝,但从不喝醉,刘伶酒量不如山涛,但逢喝必醉,因此刘伶名气大不是因为酒量大,而是酒瘾大。
三十二斤如是蒸馏酒,七贤一起喝,每人也得四斤半,真一次喝完的话估计得死伤几个。前面帖子说过,当时的酒都是发酵酒,如今皖北小城的“浮子酒”很接近当时的酒,酒精度数应在十度上下,当时可能低于十度。
嵇康隐居河南修武云台山,其他六贤来修武结交嵇康,相携竹林游乐,纵酒放歌,一场大酒喝下来,消消停停的醉了醒醒了醉,个别人喝个二三十斤或许真有可能。
当时发酵酒中,荆南乌程酒和豫北竹叶清名气很大,《晋书》中有张协《七命》云:“……乃有荆南乌程、豫北竹叶……。”曹魏时期的豫包括了如今河南大部分和安徽以及湖北的北部地区,治所设在孟德故里,即是如今皖北小城也。豫北竹叶,当是豫州北部所产竹叶青酒,这一点,很多文献可以佐证。
竹叶青制作方法不难,应是把竹叶与米一起蒸煮而后发酵,即成酒。嵇康酒徒,隐居豫北,竹叶青一定是常备的。有时遐想,所谓竹林七贤,竹林二字也可能是代指竹叶青酒。不管史实真相如何,七贤起码是肯定喝过竹叶青的。就好像如今酒徒,不管酒量大小,当世名酒总要尝一尝,条件允许的话,尽兴而饮无日无休才好呢。
历代很多名士对竹叶青都有点评,溢美之词不胜枚举,在此不赘述。自魏晋至明清,竹叶青长盛不衰,其间酿制应该没有变化,皆是用鲜竹叶和饭发酵,但清中期开始逐渐式微,直至不见踪影。后世有人重新发掘这个酒却不对路子,徒有虚名,甚至故意混淆视听,给后世酒徒造成不小的误解。
后人借《本草纲目》所载“竹叶酒”一方,以此为据发展各种药酒、露酒,名曰竹叶青,鼓吹如何源远流长如何疗效显著。若仔细看,《本草纲目》点名用的是“淡竹叶”。不错,是有一种叫淡竹的竹子品种,但这里的淡竹叶却不是淡竹的叶子,而是另一种草本植物,这个草的名字就叫“淡竹叶”。用中药淡竹叶做成的酒叫“竹叶酒”,竹叶酒是药酒,与竹叶青酒是两回事。竹叶青不是药酒,其技术含量并不高,一点也不神秘,不过就是酿酒时加点竹叶,改一点色泽口感,喝个竹叶青青的感觉,仅此而已。
酒出民间,很多传统酒都是以酿制的方法或材料来定名,例如竹叶青、五加皮、莲花白等等,这些应该算作公用名称。无论谁家在酿酒时加了竹叶,都可以叫竹叶青,因为家家都会加,并不是某一家的独有秘方,这就是公用名称的意思。
大家看看二锅头,因为这个名称所代表的工艺方法不是独创,而是历史遗产属于全体国民,所以人人可用。若是谁家想与别家区别开,可以在公用名称前加个自创的特定名称,所谓注册商标是也,大家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同厂家的二锅头了吧。
但也有一些商家为了专享费尽心机,居然个别的也能如愿以偿。他们为避免窃取公用名称之嫌,可谓费尽心机,变着花样的巧取豪夺,例如把简体字写成繁体字,再嵌入图画当中,以图形来申请注册。司马昭之心啊!
得偿所愿你就好好做吧,但偏不。只把老名字当摇钱树,尽情曲解,怎么让消费者迷糊怎么来,动不动给你讲些传说故事无稽之谈。本意就是要酒徒不明所以,以讹传讹。简单事情搞复杂,复杂事情搞混乱。别说你自己也不懂,那么大企业要说没文化我真不信,不是你没文化,是文化太高了,欺世盗名随心所欲,传统的那点好东西被糟蹋的不成体统。
想到这些就烦躁,郁闷不已,每到此时总想找三两知己,一壶老酒佐谈。拿起电话想半天,还是算了吧。打电话约酒确实方便,可我更期待不约而至的惊喜,假如正在家中想喝酒,忽然听到敲门声,开门一瞅,老友携酒而至,那才是真快乐。
如今信息时代,不约而至的快意再也难求。一时兴起,提壶老酒兴冲冲去做不速之客,叩开老友家门,看主人一脸惊愕,我却是满心欢喜。小院子里摆上四方小桌,一碟花生米,几个家常菜,小饮清谈足慰风尘。
在我眼中,老友也是音乐家,市井之中堪为高山。年少时候学钢琴,后来看见别人弹吉他就改了吉他,几年后迷上了小提琴,又改成大提琴,再后来又玩了几年爵士鼓,直到中年以后爱上竹笛洞箫才不再折腾。经历可谓丰富至极,如果让他综述一下音乐之路,他最爱用一个故事来总结,那个故事叫“小猫钓鱼”。
老友除了玩音乐外还有一好,喜欢自己做乐器。当初拉了两年小提琴后,接下来用两年时间研究制作小提琴,弄了一院子的模型,没有一个能拉的响。小提琴宣告失败后,又兴趣盎然的投入到大提琴的制作中去了。我总觉得他应该当个木匠。
半生蹉跎,一件乐器都没做成,直到学了竹笛洞箫才如了愿。栽了一院子的紫竹,每到春夏之交,把去年采下经年历冬的竹子取出来,一根接一根的打磨钻孔。做完以后精心挑出最好的留给自己,剩下的随手送人。
老友工薪阶层,安享世俗生活,业余喝酒养竹,与世无争。他性格内敛,永远不会突然造访,提壶酒寻友换杯。但你若找他,他能把天大的事都放下,赤诚相待奉陪到底。他郊外的小院子,是知己好友最爱相聚之处。
知己饮酒,话不必多。有时喝的冷场沉默不语,各自想着心事,或念天地之悠悠,或忧市井之冗繁。醉意沉沉时,老友款款取出洞箫,一曲倾情,竹林之下听之心醉神迷,飘飘然如处化外之境。
奏的是昆曲《游园》一折,晚风徐来,箫声悠远。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,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.。”
满园苍翠,竹叶青青。
以酒会友,静待高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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