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从事DNA亲子鉴定十年,人送外号“婚姻粉碎机”。
自己经手的多件委托里,最后发现另有其父的,大概三成。
曾经有一个男人,他怀疑自己养了三年的儿子不是亲生的。于是花了3个月,跟踪12个男人,送过来13份检验样本,包括他自己的。
结果均是不匹配。
几个月后,我收到了男人送过来的第14份样本。
“戴医生,最后一次了。”周志国掏出消毒袋,摆在我的办公桌上。
过去3个月,周志国一共递交了13份检验材料,分别来自13个男性,包括他自己。
和检材一同附上的,是其他12个男性的资料,整整几十页。
周志国将这些人的名字、爱好、来自己家的时间、次数;自己怀疑他们的理由、对方不寻常的言语和反应,全部记录在册。
很久以后我才知道,他18岁进部队,当了5年侦察兵。侦察兵生涯给了他绝佳的观察力和心理素质。
可他难以再为自己的技能自豪:“我就没想到,部队里学这些东西,30多年后会用到自己老婆身上。”
现在,他将第14个男人的材料摆在我面前。
我知道,这是他最不想交,也不敢交的一份,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答案。
3小时后,鉴定结果出炉:匹配。
他终于给养育3年的儿子,匹配到了亲生父亲。
1
我第一次接起周志国的电话时,他用沧桑的嗓音直接说,“医生,我心里堵得难受。”
从事DNA鉴定十余年,我知道,又一个男人要来做亲子鉴定了。
我介绍完检样采集、保存的方法,还专门告诉他,检材可以取好后邮寄,不需要亲自过来。
周志国语气笃定,“这种事必须亲自来”。
“不管怎样,我都要来你们这求个说法。”
当时正值省城最热的时候,地表温度直逼40℃,通话后的第二天下午,1点多,周志国第一次来我的办公室。
我抬头一看,有点诧异。这个黝黑的脸,顶着平头,背斜挎包的男人,看起来很疲倦,像整宿没有睡好。
他说自己今年59岁,家在本省的县城,天没亮就出发,坐了7个小时的火车才到。
周志国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医用消毒袋,将里面的几样东西小心翼翼掏出来,一一摆在我面前。
血痕、带毛囊的毛发、口腔粘膜试纸。
“医生,测吧。”
其实检材取任意一样就可以,周志国为了保险,将其他材料都备齐了。
亲子鉴定有加急和不加急两种。前者元,一周出结果;后者要多花一倍钱,3小时内就能出。
如果是头发、血液、口腔黏膜之外的特殊检材,比如牙刷,还要再多花。
周志国毫不犹豫:“我要加急”。
我带他进取样室取血样。采血针刺入中指,他的眉头依旧平稳。
整理好两份检材,送到实验室,我交代同事赶紧测,务必在3小时内出结果。
距离结果出炉还得好一会儿,我带周志国去附近吃了些东西,然后安排他在办公室等侯。
3小时后,报告出来了。
那是在封皮写着《DNA检测意见书》,不到10页的册子。
我翻开报告,结果:排除。
周志国的儿子,不是亲生的。
周志国翻开报告前,先看了看我,像在谨慎地揣摩我的眼神。
他翻开,看完,随后蹲在地上,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,脸埋进胳膊里。
他就这样静静地蹲了半分钟,然后站起来,恢复镇定,皱着眉说先走一步。
陪他在大门口等出租车时,周志国突然问我,如何在其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,取得检验材料。
我告诉他可以提供对方用过的牙刷、口香糖、烟头等材料。
他道了声谢,转身进了出租车。
2
周志国是因为一身伤疤,才决定娶现在的妻子。
当时他54岁,妻子31岁,典型的老夫少妻。
年轻时他在县城一家事业单位工作,90年代停薪下海,和战友做建材生意,赚了大钱。
因为和前妻感情不和,在女儿小学时他就离了婚,自此开始独居。
50岁以后,周志国进入退休生活,手头有钱,每月还有一笔退休金。
日常活动是看电视,或者做完家务再看电视。
要说他有什么爱好的话,就是打麻将了。他每天会花一个下午泡进楼下的麻将馆,或者吆喝街坊来家里玩几圈。
5年前的夏天,周志国照例来麻将馆搓牌,发现屋子里多了两张生面孔:
一个30来岁的女人,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。两人在给客人端茶送水,擦桌拖地。
插图师根据真事情景还原
女人眉眼漂亮,又会来事。时间一久,麻友们和女人相熟,发现她是单身,打趣说要给她介绍对象。
女人说自己孩子都那么大了,没人肯要。麻友们叼着烟起哄,找个老婆送个儿子,这才叫“一箭双雕”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独居的周志国对女人留意起来。
他挑了一天,磨蹭到麻友都走了,便拉住麻将馆老板,低声问女人是谁。
女人叫宋芬,是老板的远房亲戚,在乡下老家被丈夫打了十几年,如今领着孩子跑到这里。
麻将馆每天都有三四十个客人,然而自从周志国和老板打听了宋芬的情况,周志国发现,自己的茶杯总是第一个被续满。
他偶尔生病,宋芬会非常关心,主动给他买药,还贴上服药说明的纸条。
周志国离婚十余年,和前妻生的女儿又在外地工作,一年只回家一趟。
孤单的生活里,他终于遇到了贴心到宋芬。
周志国,很受用。
有一天,周志国没有按时去麻将馆“报到”,在家躺到晚上。
天刚黑,电话响了,来电显示是楼下麻将馆。
周志国一接,话筒里传来宋芬的声音。
“今天怎么没来。”
周志国说感染了风寒,有点咳嗽。电话挂了10分钟,门铃响了。宋芬站在门口,手里拎着感冒药和止咳糖浆。
周志国赶紧把宋芬让进屋子。
宋芬环视了一圈,马上问厨房在哪。周志国指了方向,宋芬进去煮面,烧热水,嘱咐周志国饭后吃药。
周志国吃完药,眼看宋芬要走,终于鼓起勇气,问她有没有再找一个的想法。
宋芬是个聪明人,红着脸沉默了半晌,未言先泪。
她31岁,老家在本省西部的山区,16岁时被父母强迫换婚。
因为丈夫嗜赌,她待不下去,只好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跑回娘家。
第二任丈夫有强烈的暴力倾向,只要喝醉就打她,基本每周都会打得母子俩遍体鳞伤。
最近的一次,她和儿子被打得起不来床,丈夫以为她装病,又踢了几脚。
几天后,伤口刚愈合,宋芬趁男人睡觉,只揣了几百块钱,连夜领着儿子逃跑。
她怕男人找到自己,没敢回娘家,直接买了车票,投奔远亲。
宋芬一边哭诉,一边把袖子和裤脚挽起来,露出满身的伤疤。
看着这身伤疤,周志国说不出话了。
3
遇到宋芬之前,周志国被介绍过20个相亲对象。
他家底殷实,身体健康,没有不良嗜好,没有养儿女的负担,在县城相亲市场里很受欢迎。
然而这20多个女人,周志国要么嫌弃人家年龄大,外形不行;要么觉得年龄小,性格不好。
宋芬却不一样。
周志国没事儿就找麻将馆老板单聊,老板也说,自己这个远房亲戚是个苦命人,可惜了漂亮又勤恳。
内心再无隔阂,周志国将宋芬和她的儿子当做自家人看待,时不时让两人来家里吃饭。
他们很快陷入热恋,确定关系后的第二天,宋芬就带着儿子和周志国住到了一起。
周志国家是自建房,一共三层楼,面积够大。
宋芬的儿子进来,上下跑了一圈,说想要最顶层的房间。
顶层20多平,被周志国当仓库用。他答应了,说十六七岁的孩子,得有自己的空间,还找人特意给顶层刮大白,铺新地板。
继子是个闷葫芦,住进来的第二天,怯生生地跟周志国说,想要个电脑。
周志国欣然应允。从那以后,继子成天闷在屋打游戏,很少下楼。
几个月后,周志国和宋芬结婚了。婚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,就是送继子上学。
继子对上学抗拒强烈,理由是自己没读过书,去学校太害臊,还说有电脑了,可以在家自学编程。
周志国和宋芬婚后的生活很幸福。
回家有热饭热菜,腰酸背痛有人捶,周围的亲戚朋友也对新媳妇赞赏有加,说她漂亮又贤惠。
一切都让周志国,很受用。
一年之后,宋芬怀孕。怀胎十月,是个男孩。
周志国和前妻只有一个女儿,老来得子的他,对宋芬关怀备至。
在路上看到好吃好玩的,他第一时间想到孩子;看到漂亮衣服,他第一时间想到宋芬。
他主动揽下家务活,生怕宋芬带孩子累着。
担心新儿子的降生,会让继子心里不快,周志国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多了一倍。
继子虽然闷,但除了在家打游戏,偶尔还会去县城公园打篮球,时间久了,也交到一些朋友。
看起来,一家皆大欢喜。
4
周志国是在儿子3岁那年起疑心的。
他和宋芬都是单眼皮,儿子居然是双眼皮。
趁宋芬不在家,周志国偷偷给当医生的朋友打电话。
对方很委婉地说,这种情况比较罕见。
周志国愣了几秒,马上自顾自地补了一句,“我是帮个朋友问的”,便匆匆挂断电话。
他心生芥蒂,开始留意妻子的起居出入,以及每个和她打过照面的男人。
有一次,宋芬看了眼手机,便去厨房洗菜。趁着屏幕没关,周志国偷偷翻看妻子的通话记录。
之后只要宋芬的手机屏幕没锁,周志国都会抓紧时间偷看两眼,再迅速关上屏幕。
每次做完这件事,他的手心都会冒出一层汗。
周志国不喜欢这种感觉。
他觉得自己像贼,努力寻找着另一个贼的马脚。
自从发现邻居孙子和自己的小儿子长得很像,周志国什么心情都没了。
他放弃了麻将,也谢绝别人来家里组局,开始闭门不出。
有次晚饭吃到一半,周志国直接把筷子摔在地上,说菜太咸,起身走了。妻子在饭厅里莫名其妙。
他走到卧室,蹲下,仔细盯着小儿子的脸。
周志国试过说服自己:眼皮的事只是偶然现象。自己老来娶妻,又添儿子,幸福来得突然,兴奋得过了头,以至疑神疑鬼罢了。
让他抛开这套心理安慰的,是一档电视节目。
他平时爱看本地频道里一档法制栏目,那天刚好播了一期:本省一个父亲,发现养了8年的儿子不像自己,做了亲子鉴定,结果发现生父另有其人。
屏幕正中,打了马赛克的当事人对着妻子怒吼,妻子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。
主持人拿着话筒在一边不痛不痒地劝解,画外音是一段悲伤的钢琴曲。
钢琴曲毕,周志国决定给自己的疑虑一个说法。
他在网上查到我们亲子鉴定中心的电话,来到我的办公室,证明了小儿子确非亲生。
周志国不甘心让事情就这样结束。
5
半个月后,周志国第二次来到鉴定中心。
在我的办公室里,他要求再做“一些”鉴定。
他掏出一个小本,说自己在怀疑妻子不忠时就开始做记录,记了整整两个月,里面是可能和妻子发生关系的嫌疑人。
我愣了一下,问周志国,“过去是做文书编辑的?”
周志国摇头:“我以前是侦察兵。”
册子里一共9人,几乎都是周志国的邻居兼麻友,其中有4人被重点标红:
周志国一墙之隔的邻居,今年56岁,子女常年在外地工作,一个人在家带孙子。
他孙子和周志国小儿子长得很像,这是他认定的第一嫌疑人。
老徐,40岁。街坊之一,会说话,爱开玩笑。每次来搓麻将,总是“嫂子嫂子”叫个不停。
周志国早感觉妻子和老徐眉来眼去了。发现孩子并非亲生后,更加确信这份怀疑。
街上开水果店的小宋,和周志国年龄差距较大,共同语言少,不常来家里打麻将,即使过来也打不了几圈,接个电话就走了。
周志国怀疑此人是专门过来看自己老婆的。
最后是个姓丁的,他被怀疑的原因只有一个:高大白净,五官标致,单身,很受女人欢迎。
周志国将之添加到了重点怀疑人名单。
其他人,周志国只是记了姓名,轻描淡写地描述一二。
合上本子,周志国又掏出检验材料——9个人的检样,装满了两个医用消毒袋,而且分门别类地仔细放置,标了各自的代号。
把这些材料送检后,周志国站在走廊里,皱着眉头,一颗接一颗地抽烟。
他说过,自己除了偶尔去单位发挥余热和打麻将之外,基本很少和妻子分开。
而妻子是外地人,平日很少出门。
即使出去,也只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逛街买菜,几乎没有和陌生男人接触的机会,真正的嫌疑人,只在这些人中间。
周志国说得斩钉截铁,把分析过程说完,他突然沉默,满脸的失落。
我问他,和宋芬相处的4年里,是否发现她有什么细微的异常。
周志国告诉我,宋芬之前被老家的丈夫强暴过,所以对夫妻生活很排斥,和自己发生关系的次数不多,这也是他怀疑的原因之一。
再者,宋芬结过两次婚,还生了个孩子,但都没有结婚证。
周志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,毕竟她是被强迫嫁去的,第一次结婚年龄又没到,山区偏僻,没手续也属正常。
3小时后,鉴定结果出来了。
我和周志国相顾无言——鉴定报告里,本子上的9个人全部排除。
他狠狠地跺了几下脚,咬着牙挤出四个字:“还能是谁?”
孩子不可能凭空从妈妈肚子里面蹦出来,一定有父亲。
我小心翼翼地问,“会不会是拿来的检材出了问题?”
周志国一听这话,大声怒斥:“我以前当过侦查兵,拿过枪,立过功,连部队首长都夸我办事踏实!”
他开始怀疑我们检测的准确性。
我耐心解释了DNA检测的原理和科学性,准确率基本都在99.99%以上,除非基因突变。
周志国没说话,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。
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,气氛有些尴尬。
他突然一拍大腿,大声道:“知道了,我漏了三个龟孙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