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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8/31 20:23:00

第三章

还有,我这儿倒是平安,就是惦记着孩子,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,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。还有……”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“这封信太长了!”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,“还是让爸爸写吧!”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,宋妈这几天很高兴。现在,她问弟弟说:“要是小栓子来,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?”“给呀!”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。

“我也给。”珠珠说。

“等小栓子来,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?”我说。

“那敢情好,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。”“我去说!我妈妈很听我的话。”“小栓子来了,你们可别笑他呀,英子,你可是顶能笑话人!

他是乡下人,可土着呢!”宋妈说得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。

她又看看我说:“英子,他准比你高,四年了,可得长多老高呀!”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,放在她的膝盖上。膝盖头颠呀颠的,她唱起她的歌:“鸡蛋鸡蛋壳—壳儿,里头坐个哥—哥儿,哥哥出来卖菜,里头坐个奶—奶,奶奶出来烧香,里头坐个姑—娘,姑娘出来点灯,烧了鼻子眼睛!”她唱着,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,指着鼻子和眼睛,燕燕笑得咯咯的。

城南旧事宋妈又唱那快板儿:“槐树槐,槐树槐,槐树底下搭戏台,人家姑娘都来到,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;说着说着就来了,骑着驴,打着伞,光着屁股挽着髻……”太阳斜过来了,金*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,正照着我的眼,我随着宋妈的歌声,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,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,一团黑在动着。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,真是一匹小驴,嘚、嘚、嘚地走过来了。赶驴的人,蓝布的半截褂子上,蒙了一层*土。哟!那不是*板儿牙吗?我喊宋妈:“你看,真有人骑驴来了!”宋妈停止了歌声,转过头去呆呆地看。

*板儿牙一声:“窝—哦!”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。

宋妈不说话,也不站起来,刚才的笑容没有了,绷着脸,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,仿佛等着什么。

*板儿牙也没说话,扑扑地掸他的衣服,*土都飞起来了。

我看不起他!拿手捂着鼻子。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,不知道跟谁说:“好热呀!”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,问说:“孩子呢?”“上—上他大妈家去了。”他又抬起脚来掸鞋,没看宋妈。

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他的白布袜子都变*了,那也是宋妈给做的。他的袜子像鞋一样,底子好几层,细针密线儿纳出来的。

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,不知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。*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,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,咬起来是脆的,味儿是辣的、香的。

“英子,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,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,分给人家吃。”宋妈说。

我带着珠珠走了,回过头看,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,一手抱燕燕,弟弟拉着她的衣角,他们正向家里走。*板儿牙牵起小叫驴,走进我家门,他准又要住一夜。他的驴满地打滚儿,爸爸种的花草,又要被糟践了。

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,天都快黑了,挂落枣没吃几个,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。

进门来,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。*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,宋妈蒙着脸哭,不敢出声儿。

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。妈妈在喂燕燕吃饭,皱着眉,抿着嘴,又摇头叹着气,神气挺不对。

“妈,”我小声地叫,“宋妈哭呢!”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,禁止我说话。是什么事情这样重要?

“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,”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,她又转向爸爸,“唉!已经死了一两年,到现在才说出来,怪不得城南旧事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,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。她侄子那次来,是话里有意思的。两件事一齐发作,叫人怎么受!”爸爸也摇头叹息着,没有话可说。

我听了也很难过,但不知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,又不敢问。

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,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,到门道里,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吆喝她,我轻轻地喊:“宋妈,妈叫你呢!”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,进到屋里来。妈对她说:“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,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。”“孩子都没了,我还回去干吗?不回去了,死也不回去了!”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,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,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待定在我们家不走了。

“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?能找回来吗?”“好狠心呀!”宋妈恨得咬着牙,“那年抱回去,敢情还没出哈德门,他就把孩子给了别人,他说没要人家钱,我就不信!”“给了谁,有名有姓,就有地方找去。”“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,夫妻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,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!”“问清楚了找找也好。”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,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头子,这一下都没有了。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,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?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,到了谁家了?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,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,就不敢问了。

“我看你还是回去吧。”妈妈又劝她,但是宋妈摇摇头,不说什么,尽管流泪。她一匙一匙地喂着燕燕,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,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。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。

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,每个人的脸上、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,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。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,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。一切都照常,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,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。他呢,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,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。小驴大概饿了,它在地上卧着,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,多么难听!*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,它看见吃的,一翻滚,站起来,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。驴子吃上干草了,鼻子一抽一抽的,大*牙齿露着。怪不得,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,原来是它!宋妈为什么嫁给*板儿牙,这蠢驴!

第二天早上我起来,朝窗外看去,驴没了,地上留了一堆粪球,宋妈在打扫。她一抬头看见了我,招手叫我出去。

我跑出来,宋妈跟我说:城南旧事“英子,别乱跑,等会儿跟我出趟门,你识字,帮我找找地方。”“到哪儿去?”我很奇怪。

“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。”说着她又哭了,低下头去,把驴粪撮进簸箕里,眼泪掉在那上面,“找丫头子。”“好的。”我答应着。

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,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。出了门走不久,宋妈就后悔了:“应当把弟弟带着,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,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!”就是为了这个,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,我这时壮着胆子问:“小栓子怎么死的,宋妈?”“我不是跟你说过,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?……”“是呀,你说,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,不要就顾得玩水。”“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,还不会放牛呢,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。”“那时候*板—嗯,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?”“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,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!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,给他轰出来了。不是上草棚,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。”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“还有,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?”“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?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。要不是小栓子死了,丫头子,我不要也罢。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,要花钱就花吧。”宋妈说。

我们从绒线胡同走,穿过兵部洼、中街、西交民巷,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。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:“宋妈,你到我们家来,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?”“我是后悔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,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。”“你要找到丫头子呢,回家吗?”“嗯。”宋妈瞎答应着,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。

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,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,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。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,然后掀开那块盖布,在用*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。

“宋妈,他在做什么?”“啊?”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,她抬起头来看看说,“那叫驴打滚儿。把*米面蒸熟了,包黑糖,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,挺香,你吃不吃?”吃的东西起名叫“驴打滚儿”,很有意思,我哪有不吃的道理!我咽咽唾沫点点头,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。她又多买了几个,小心地包在手绢里,我说:城南旧事“是买给丫头子的吗?”出了东交民巷,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,但是往哪边走?医院的门口。宋妈的背,汗湿透了,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,一边东看看,西看看。

“走那边吧。”她指指斜对面,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。

走过了几家,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,里面很黑暗,门口有人闲坐着。宋妈问那人说:“跟您打听打听,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,跟前有一个姑娘的,在您这儿吧?”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:“你们是哪儿的?”“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。”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:“在家啊,胡同底那家就是。”宋妈很兴奋,直向那人道谢,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。这是一条死胡同,走到底,是个小黑门,门虽关着,一推就开了,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。

“劳驾,找人哪!”宋妈喊道。

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:“姥姥,有人找。”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,她耳朵聋,大概眼睛也快瞎了,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,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,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,她才向门口走来。宋妈大声地喊:“您这院里住几家子呀?”“啊啊,就一家。”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。

“您可有个姑娘呀?”“有呀,你要找孩子他妈呀?”她指着三个男孩子。

宋妈摇摇头,知道完全不对头了,还没等老太太说完,便说道:“找错人了!”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,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,都问得人家直摇头。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,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,半天才想起什么来,说:“英子,你走累了吧?咱们坐车好不?”我摇摇头,仰头看宋妈,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,闭上眼,有点站不稳,好像要昏倒的样子。她又问我:“饿了吧?”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,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,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*米面溶湿了。我嘴里念了一声:“驴打滚儿!”接过来,放在嘴里。

我对宋妈说:“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,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,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。”城南旧事我提起一个给她看:“像驴粪球不?”我是想逗宋妈笑的,但是她不笑,只说:“吃吧!”半个月过去,宋妈说,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,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。

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,宋妈手里看不见那一双双的厚鞋底了,她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。

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,没有一句话。

冬天又来了,*板儿牙又来了。宋妈把他撂在下房里一整天,也不跟他说话。这是下雪的晚上,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。

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,灯光照在白雪上,又平又亮。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,一层层铺上去。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,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作《下雪》的课文:一片一片又一片,两片三片四五片,六片七片八九片,飞入芦花都不见。

老师说,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,最后一句还是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。但是念起来很顺嘴,很好听。

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,棉花撕得小小的、薄薄的,一层层地铺上去。妈妈说:“把你当家的叫来,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,你跟他回去吧,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。是儿不死,是财不散,小栓子和丫头子,活该命里都不归你,有什么办法!

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!”宋妈一声不言语,妈妈又说:“你瞧怎么样?”宋妈这才说:“也好,我回家跟他算账去!”爸爸和妈妈都笑了。

“这几个孩子呢?”宋妈说。

“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?”妈妈笑着说。

宋妈看着我说:“你念书大了,可别欺侮弟弟呀!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,他小。”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,他现在很淘气,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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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,她轻轻给弟弟脱鞋,怕惊醒了他。

她叹口气说:“明天早上看不见我,不定怎么闹。”她又对妈妈说:“这孩子脾气强,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;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,城南旧事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;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,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;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。还有……我看我还是……唉!”宋妈的话没有说完,就不说了。

妈妈把折子拿出来,叫爸爸念着,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;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,数也不数,笑得很惨:“说走就走了!”“早点睡觉吧,明天你还得起早。”妈妈说。

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:“那年,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,一晃儿,四年了!”她的那件红棉袄,也早就拆了;旧棉花换了榧子儿,泡了梳头用;面子和里子,给小栓子纳鞋底了。

“妈,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?”我躺在床上问妈妈。

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,她怕我吵醒了弟弟,她轻声地对我说:“英子,她现在回去,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,抱着一个新的娃娃。”“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?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。”“小孩子胡说!”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。

“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?”我的头发又*又短,很难梳,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,她就要骂我:“催惯了,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,多寒碜!”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“明天早点儿起来,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。”妈妈说。

天刚蒙蒙亮,我就醒了,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,我忽然想起一件事,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。雪停了,干树枝上挂着雪,小驴拴在树干上,它一动弹,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,掉在驴背上。

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,到下房找宋妈,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,吓了一跳。我说:“宋妈,给我梳辫子。”她今天特别和气,不唠叨我了。

小驴儿吃好了早点,*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,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,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,骑上去一定很舒服。

宋妈打点好了,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,再在脖子上绕两绕。她跟我说:“我不叫醒你妈了,稀饭在火上炖着呢!英子,好好念书,你是大姐,要有个大姐样儿。”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,那姿势真叫绝!

*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,小驴儿朝前走,在厚厚的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。*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,嘴里喊着:“嘚、嘚、嘚、嘚。”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,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,响得真好听。

城南旧事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新建的大礼堂里,坐满了人;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,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。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,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。她对我说:“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,戴着它,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一样!”爸爸病倒了,医院里不能来。

昨天我去看爸爸,他的喉咙肿胀着,声音是低哑的。我告诉爸,行毕业典礼的时候,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,并且致谢词。我问爸,能不能起来,参加我的毕业典礼?六年前他参加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,曾经要我好好用功,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。今天,“六年后”到了,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。

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爸爸哑着嗓子,拉起我的手笑笑说:“我怎么能够去?”但是我说:“爸爸,你不去,我很害怕,你在台底下,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。”爸爸说:“英子,不要怕,无论什么困难的事,只要硬着头皮去做,就闯过去了。”“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,到我们学校里去吗?”爸爸看着我,摇摇头,不说话了。他把脸转向墙的那边,举起他的手,看那上面的指甲。然后,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:“明天要早起,收拾好就到学校去,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,可不能迟到!”“我知道,爸爸。”“没有爸爸,你更要自己管自己,并且管弟弟和妹妹,你已经大了,是不是?”“是。”我虽然这么答应了,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使我很不舒服,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,我何曾再迟到过?

当我上一年级的时候,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。每天早晨醒来,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,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:城南旧事已经这么晚了,等起来,洗脸,扎辫子,换制服,再到学校去,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上。同学们的眼光,会一个个地向你投过来。我虽然很懒惰,却也知道害羞呀!所以又愁又怕,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,奔向学校去。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坐车的,他不管你晚不晚。

有一天,下大雨,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,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了。我听着,望着大雨,心里愁得不得了。我上学不但要晚了,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,举着一把大油纸伞,走向学校去!想到这么不舒服地上学,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。

等一下,妈妈进来了。她看我还没有起床,吓了一跳,催促着我,但是我皱紧了眉头,低声向妈哀求说:“妈,今天晚了,我就不去上学了吧?”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,当她转身出去,爸爸就进来了。

他瘦瘦高高的,站在床前,瞪着我:“怎么还不起来,快起!快起!”“晚了!爸!”我硬着头皮说。

“晚了也得去,怎么可以逃学!起!”一个字的命令是最可怕的,但是我怎么啦?居然有勇气不挪窝。

爸气极了,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,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。

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爸左看右看,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,藤鞭子在空中一抡,就发出咻咻的声音,我挨打了!

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,从床上打到床下,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。我哭号,躲避,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。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,被宋妈抱上了洋车—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。

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,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,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。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,是红的,而且发着热。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,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,我最怕被同学耻笑。

虽然迟到了,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,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。

老师教我们先静默,再读书。坐直身子,手背在身后,闭上眼睛,静静地想上五分钟。老师说:想想看,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?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?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?

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?……我听到这儿,鼻子抽搭了一下,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,泪水不至于流出来。

正在静默的当中,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,急忙地睁开了眼,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。他用眼势告诉我,教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,我猛一转头看,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!

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!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?

城南旧事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。我看看老师,征求他的同意,老师微笑地点点头,表示答应我出去。

我走出了教室,站在爸面前。爸没说什么,打开了手中的包袱,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。他递给我,看着我穿上,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。

后来怎么样了,我已经不记得,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。

只记得,从那以后,到今天,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。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,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,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。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,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,送给亲爱的韩老师,她教我唱歌跳舞。

啊!这样的早晨,一年年都过去了,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!

当当当,钟响了,毕业典礼就要开始。看外面的天,有点阴,我忽然想,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,给我送来花夹袄?

我又想,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?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?

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,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,急得吐血了。到了五月节,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、那么大。如果秋天来了,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,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、廊檐下、客厅的花架上吗?

爸是多么喜欢花。

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每天他下班回来,我们在门口等他,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,经过自来水龙头,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,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。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。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,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,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。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:“老林,你这样喜欢花,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!”我有四个妹妹,只有两个弟弟。我才十二岁……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?韩主任已经上台了,他很正经地说:“各位同学都毕业了,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,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,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,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,长大了……”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,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: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问君此去几时来,来时莫徘徊!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,人生难得是欢聚,惟有别离多……”我哭了,我们毕业生全都哭了。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,我们又是多么怕呢!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,无论长得多么高、多么大,老师,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小孩子呀!

做大人,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。

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:“英子,你大了,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!他还小。”城南旧事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:“英子,你大了,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!”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:“等到你小学毕业了,长大了,我们看海去。”虽然,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。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?

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,他说:“英子,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。”“爸爸!—”“不要怕,英子,你要学做许多事,将来好帮着你妈妈。你最大。”于是他数了钱,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—到最里面的台子上去要一张寄款单,填上“金柒拾圆也”,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,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!

我虽然很害怕,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。这是爸爸说的,无论什么困难的事,只要硬着头皮去做,就闯过去了。

“闯练,闯练,英子。”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。

我心情紧张,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。等到从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,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,我高兴地想:闯过来了,快回家去,告诉爸爸,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蒲公英。

部编版必读经典书系快回家去!快回家去!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—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,催着自己,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,为什么呀?

进了家门来,静悄悄的,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,他们在玩沙土,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条枝子,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样,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—修剪、捆扎和施肥。

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,我很生气,问妹妹们:“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?我要告诉爸爸去!”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,她们摇摇头说:“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。”我捡起小青石榴。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,他说:“大小姐,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,医院来了电话,叫你赶快去,你爸爸已经……”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?我忽然觉得着急起来,大声喊着说:“你说什么,老高?”“大小姐,医院,好好儿劝劝你妈,这里就数你大了!

就数你大了!”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,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城南旧事里。是的,这里就数我大了,我是小小的大人。我对老高说:“老高,我知道是什么事了,医院。”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、这样的安静。

我把小学毕业文凭,放到书桌的抽屉里,再出来,老高医院的车子。走过院子,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,我默念着:爸爸的花儿落了,我也不再是小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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