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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8/12 20:54:00

随笔《饿不死的四季》

作者:杨盛龙

家居江南山区,四季青翠,四季都有新绿,四季都有出产。即便是灾荒年月,草根树皮满山皆是,容易找到可吃的,难以饿死人。

漫山青翠,冬季也是遍山皆绿。下雪天,雪地里野菜正在生长。早春二月,各种野菜满山沟。三月就有山泡成熟,更有茶泡满山。从春夏到秋冬,山上总有出产,各种山果陆续成熟,还有各种山野菜,加上自留地栽种的瓜菜半份粮,大自然大方的馈赠,山民有各种东西可以果腹。从原始采集时代以来的随用随取,到人民公社时期受到严峻考验。

秋天是收获季节,秋季最招人喜爱。人民公社时代,一个生产队的稻谷、苞谷等各种作物收回,晒干,除了国家以相当于市场价1/4的价钱派缴的征购粮,留足种子和其他提留,剩下一半作为社员分配口粮。每人年平均毛粮两百多斤,生产队实行计划用粮,按月发给一定量的口粮。我家八人,领回一个月的粮食,只够吃半个多月的。有办法!每人一分自留地的产出可作补充。从自留地采收回红苕、南瓜、冬瓜,和着一点点大米或者苞谷粉,煮半干半稀的烂啪饭吃。谁翻出的一条最高指示很时兴,叫做“忙时吃干,闲时吃稀,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”。我们创造性地执行,发挥得更好,不管农忙还是农闲抑或是不忙不闲时,总吃的是半干半稀的七份菜三份粮的烂啪饭,或加水煮成菜糊糊,以求暂时吃饱。

父亲三天两头去借粮,每次借得十斤八斤,将从自留地拔出的萝卜、大头菜剁成颗粒,一起煮烂啪饭,以瓜菜代度日。我家有十来年的过年米都是借的。一年到头到过年,总得吃一顿干饭。

每进入冬季,我们去“开地仓”,就是挖蕨。成片或者零星的蕨长在荒野山坡,砍除荆棘、藤蔓、茅草,挖地一米多深,掏挖蕨根。我和父亲、母亲、妹妹四人挖蕨,每人每天可得八九十斤蕨根,挑背回家,洗去泥巴,捶捣到深夜,砸成粉渣。第二天早晨,将头一天沉淀的蕨根水倒掉,得大半盆蕨粑糊,煎烫熟,现作早饭。三个人忙碌一个老早晨,将新一天的蕨根粉渣不断淋水杵捣,砸汁,一盆一盆过滤,沉淀在大木缸里。吃了蕨粑早饭,又去挖蕨。整个冬天,日复一日,全天跟蕨搅和在一起。好多天没吃一粒粮食,还是坚强的挖蕨汉。

最不愿意春天来。春天来了,长出蕨菜,蕨粉“上树”,蕨根含淀粉量急剧减少,加上天气渐渐暖和,不易沉淀了。改挖苦菜蔸。爬老远的大坡,在芭茅草丛中找到一棵成长多年的苦菜蔸,挖几米深,得到好多截手腕粗的苦菜蔸,背下山,洗净,捣烂,淋水杵捣,过滤,沉淀一昼夜,得苦菜淀粉,虽然挖得苦、做得苦,但是吃起来不苦。

春天的阳光暖和,万物竞发,野菜漫山遍野。地米菜、鸭脚板、刺夹菜、野芹菜、指儿根、牵牛花根、胡葱、白蒿、苦菜、瓜蒌叶、马齿苋、蒲公英、泥鳅串、野薄荷、水芹儿、野苋菜、灰蒲菜、玉簪叶柄、香椿、刺包头、木槿叶、柳树叶、芭蕉树干、棕榈树花苞……太多啦,写下野菜名就得占很大篇幅!此处略去五百字。随处都有可吃的,采来就可下锅,都能填饱肚子,哪会感到饥饿!那么些自然纯真的野菜,要是说给现在减肥时代,羡慕死那些吃腻大鱼大肉的人们!

自留地种的洋芋,夏至成熟,是全家的指望。不到小满,地里的洋芋才长到鸽子蛋那么大,粮食不够吃,萝卜、大头菜吃完了,只有刨挖未长成的洋芋吃。头一天晚上不刨第二天要吃的,隔一夜,又长大不少呢。第二天早晨现刨,吃新鲜,吃自己腰子似的,吃的是命。明知刨的十棵这时候够吃一顿,成熟后可吃三顿,舍不得刨,还是得刨。自留地的洋芋,就是性命。

劳动任务繁重,洋芋当家,天天吃洋芋。爹在兴菜园,妹妹叫吃早饭,爹回答,不要叫吃饭,晓得只有洋芋吃。有一天,天蒙蒙亮,我和爹上坡去薅草,那是生产队分给的一块任务。薅草一个老早晨,妈做成早饭背到坡上,是一锅洋芋片煮四季豆,一粒粮食都没有。三个人吃得饱饱的,接着薅草,到太阳落山,薅完一偏坡。饮食结构是可以改变的,肠胃是可以敷衍的。猪是杂食动物。那年头人都没粮食吃,我家的猪当然吃不到粮食,只有吃纯草。狗本来是肉食动物,我家的狗别说没有肉和骨头吃,连粮食都没的吃,只有到猪食槽吃猪草。人多少天没吃一粒粮食,雄心壮志冲云天。

夏天也可以“偷宿”似的挖蕨。蕨株长成,蕨粉“下树”。天气太热,不易沉淀,将沉淀蕨根粉的木缸放置在冰凉的山泉水中,每次获得蕨粉粑糊糊只有冬天的一半,但是时令就是不到冬天,炎热的夏天能得到薄薄的一层蕨粉,也还是高兴。

四季山果可填肚子。阳春三月,茶泡满树,白鸽似的,吃得清甜。三月泡红彤彤,酸甜可口。五月赛龙船,龙船泡成熟,紫红的,殷红的,绛色的,挑成熟的吃。六月苞谷泡,七月秤砣泡,还有酸溜溜的羊奶子。八月里香甜的八月瓜成熟,有的地方叫其野香蕉。九月猕猴桃挂满树,十月牛奶子一串串,还有让人吃得满嘴殷红的乌泡。冬腊月,救兵粮在雪原上一丛丛鲜红。哪个月没有山果可吃?正月。我爹妈都是正月里生日。家婆说,这两人的生日好呀,正月里叫花子都有饱饭吃!

人们喜爱秋天,各种作物和野果成熟的收获季节,可吃的东西多,肠胃高兴。不爱春天,春荒连夏荒,青*不接。夏天来了,秋天还会远吗?

一年四季,有饥荒吗?我家八人,十年没有过年米,艰难的那十年间,饿死两个人。那是八个指头与两个指头之比,大多数人没有饿死,都顽强地活过来,成绩是主要的,前途是光明的。十斤八斤借粮度日,四季野菜野果补充,挖蕨打葛贴补,萝卜、大头菜剁成颗粒煮烂啪饭。这样养出来的脑袋瓜,赶上好时代,有的在千多人的高考考场惟一考上大学,有的每学期考试获得年级第一名,有的在公务员招录考试中夺得头筹。饿不死的四季,难不倒的一家人。

文/杨盛龙

编辑/王孝付

作者近照

作者简介:杨盛龙,湘西人,土家族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现居北京,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,出版散文集《西湘记忆》《二酉散简》《杨柳依依》《心心相依——中华56个民族散记》等十多种,《中国当代文学史》等十多种文学史论著专节专题评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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