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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小瑞晚霞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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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
龙小瑞

龙小瑞男西华师范大学风华文学社

《晚霞》

老爷子的墓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。

“在老子走后,你小子若不常来看我,我晚上天天来找你。”这是老爷子在年老后,最喜欢跟我打趣的话,这句话,有些年头没听见了,就连“你小子”这称呼,都已经耳生。

据老爷子说法,在我出生时,我的娘就难产而死,于是我变成了没娘养的孩子。“他们说你阴气重,克死了你妈。”待老爷子又去找算命的要说法时,又说我是找阎王借的命,太阳一落,索命的就来了。至那以后,那算命的脸上都挂着老爷子给他的“印记”。

杨姨曾给我说,你爸跪在你妈面前哭了一晚上,谁都拉不动,还是请的队长劝开了老爷子。至于当时队长对老爷子说了什么,我没有细打听。只听说后来,老爷子抱着我挨家挨户讨奶喝,可哪家人有奶?就是有,自己的也不够啊,后来老爷子没辙,只好去求队长,在队长门前跪了一天,队长带着老爷子到隔壁的隔壁队里要来一点羊奶,这几跪下来,老爷子的膝盖早就铁青了,也从未好过。

老爷子唯一一次向我提起我妈的事,还是在我跟凤结婚前一天,那时家里一贫如洗,但老爷子硬是从我妈坟头后面掏出两罐子酒来,据他说,这都是我妈的意思,也当是我妈来看了我结婚。那时我才知道,老爷子是在种地回家途中跟我妈认识的,老爷子挑着水,后面的马车撞翻了前面的老爷子,马车上很多人都愣着不知道干嘛,是我妈赶紧下来扶起了老爷子,还用手帕给老爷子擦脸。

“你妈有文化,又聪明,可惜走得早···”

老爷子那时眼睛湿了,我一辈子见过的,老爷子就哭过这一次。

老爷子喝着酒,久久未说一句,直至酒喝着见底,他才说:“我走之后,就埋在你妈旁边吧。”

可老爷子到死也不知道,妈的那座小土堆,上面早已经建了个学校。

我拨开老爷子墓前的杂草,看着上面老爷子的遗像,自己都不禁唏嘘起来,老爷子啊,你说这才过了多久。

“就这么小个玩意儿就能把人框进去?”我无法忘记老爷子第一次看见数码相机时的惊讶,“以前生产队照相用的,可没这么小啊。”他把玩着这小巧玲珑的家伙,干枯的手指不停在上面摩梭,眼睛里闪烁着的竟像是三岁孩童般的好奇。而那时,我儿子便就着老爷子的喜爱给他照了一张,照片上的他神采奕奕。

“这个年轻,到时把它弄成我的遗像。”老爷子开心地说道。

可这是凤是吓坏了,“爸,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的干嘛。”

老爷子还是笑着,仍然不以为意,坐着他的轮椅笑着到一边去了。

我摆好给他的吃的,几个水果,几块他喜欢的桃酥,又倒上了三杯酒。即便是这些简单的东西,老爷子也已无福消受了。

我点好红蜡,准备着给老爷子送些纸钱。片刻之后,火焰已经烧的很旺了。可烟经风这一吹,倒是直呛我眼睛。“怎的啊,老爷子,嫌我烦啊,老子好不容易跑出来,您嫌弃我也赖这儿了。”

徐徐火焰升起,映着这碎碎晚霞,就着这余下的时间陪这个老头吧,我在墓旁找了块地坐下,看着对面山头从我母亲坟头建起的小学正被重建着,山下则准备建一个铁路。铁路,老爷子还没坐过火车吧,要不是腿脚不便,兴许还能带着老爷子多去些地方。也许也不行,老爷子固执得很,从村里搬进城里后,就一直喜欢一个人待在河边,有时一天也不肯离开。

你叫他,他也不搭理你,嘴里一直絮絮叨叨,不知道在念些什么。

“等你小子长大了,就知道这讲的啥了。”

老爷子常常带着我在队上张贴栏观望,当我问起什么意思时,老爷子总是这么神秘地回答,似乎大字不识几个的他也能从里面获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。但有一次,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爷子也看懂了。

“臭小子把你妈留下那个木板子给我拿来。”老爷子跑回来,拿起水盅就是几口咽下。

我那时照做,但我不明白那个用破布包着的木板究竟是啥,据老爷子说,那就是我妈留下的东西,于是我问老爷子,老爷子也终于开了口,说这是我妈以前画的画。

老爷子拿过这画就是往床板下塞,废了好大的劲终于给弄了进去。

“那我们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?”我不解地问。

那时老爷子什么也没说,拿起锄头若无其事般攒工分去了。那之后不久,有好几处人家都被抄家,队长那家的人那之后也不知所踪。

可是好景不长,那群人终究还是找到了我们家,什么锅碗瓢盆都砸坏了,就逼着老爷子说画在哪,老爷子在门口抽着旱烟,丝毫不搭理抄家的那群人。可是这东西哪藏得住,没搜多久就发现那幅画,就在那群人打算把那幅画烧掉的时候,老爷子拼了命地去拦住他们,可老爷子哪里是那么多人的对手,不一会儿便被打趴下。

但老爷子还是没放手,仍是抱着前面那个人的大腿不肯放手。老爷子满脸都鼓起了青筋,眼睛更是一直瞪着地上的画。他们没辙,只好开始用棍棒打老爷子的腿,我那时在旁边看着,早都被吓哭了,想去帮老爷子,可腿怎么都不听使唤,只能这么看着。老爷子就这样被打断了腿,那幅画也被烧了。

老爷子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幅画慢慢被烧掉。

至始至终,老爷子没发出一点声音,只是在最后画已成灰烬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。

“我是说你也傻,你埋在土里不就完事儿了吗,你还放在床板地下。”事后杨姨来看老爷子的时候给老爷子这么说。

“你懂个屁,那是能放在地里的东西吗?”

“为了不埋地里,你就能搭上这条命?”

老爷子不再搭理,只是把目光移向了窗外的夕阳,沉声说道:“她就能。”

不能埋在地里,就赔了一双腿,老爷子,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。我斟上酒,碰了剩下两个杯子,“老爷子,妈,走一个。”

夕阳下的云在几杯酒入肚之后更显红润了。我看了看手机,是凤打来的,我没有理会,继续看着这片山坡,上面游荡着几只回家的野鸭,青葱的草原开始泛光。

想着吃不饱饭的日子,我们家后面的那个山坡上都被我和老爷子洗劫一空。别说什么野菜,就是草根你也难以寻见,后来不得不顺人家的红薯叶子,差一点我们就吃了观音土,老爷子还跟我说,吃这玩意儿我有经验。可再苦,终还是熬过来了。

可就这么铁打的老爷子,却查出了肺癌。我知晓老爷子性格,倘若不告诉他实情,他反倒会大动肝火。于是我和凤还是在瞒不住的时候告诉了他。本以为他会失意几日,可老爷子还是拖着几乎发不了声的嗓子咯咯笑了两声,满脸的愁容竟在这时有了一丝笑意,“拖累你们了。”他只说了这一句话。

我沉默不语,我希望他再多说些什么,可不知道是老爷子没有力气说了,还是不想说,我迟迟等不到他一句话,他眼中时有痴茫,似在想些什么。

半响,他才对我笑道:“在老子走后,你小子若不常来看我,我晚上天天来找你。”

到了这时,都油灯枯尽了,他还在打趣。

那之后几天,老爷子倒显得轻松,他用沙哑的嗓子跟我们交谈,有时他讲得很开心,可我们却不能听清一句。气息微弱得似乎随时可断。

直到有一天下午,他给我说:“带我去晒晒太阳吧。”我哪里敢,医生的说法是让他好好休息。我劝他好好休息,就别出去了,再说这太阳都要落了,也晒不了多久。

可老爷子还是缓缓地说:“你妈怕冷,那天风大,走的时候让我抱着他。我抱了她一晚上。”

我不敢说话,只想耐心听完。

“我也快了,死不死不是我能决定的,但我也想给自己定个死的地儿。”

他灰白的嘴唇笑了起来“你看我躺在这儿去看你妈,不体面,你妈有文化,你让我体面体面。”

我强忍着泪水,把他抱上轮椅,推着去了阳台。那就是下午的太阳,热得烫人的脸。

他示意我离开,我哪敢走远,就在他身后注视着,老爷子的背依然挺得很直,这挺了几十年的脊梁似从未弯曲。

日至夕阳,热气慢慢消散,我劝过他躺下休息休息,可是他并不理我,只是用深陷的双眼直瞪瞪地注视着外面。而在外面他看到了什么,我并不知晓。

太阳下落,变成了晚霞,我看见老爷子的拳头开始慢慢攥紧,本已虚弱的他,干枯的手臂上冒出了几十年前的青筋。我吓得喊了他几句,可他并不应我,呼吸也开始加重,我连忙喊来医生,可医生到来时,老爷子已经断了气,只有握成拳的双手,和嘴角一丝微笑。

“至少,老爷子走得安详。”

天气有些冷了,我向我自己的双手哈了口气,随即想借老爷子的红蜡上点着一支烟,怕已是最后一根了。一阵风吹过,晃了晃摇摇欲坠的火苗,这老爷子,现在了还跟我开玩笑,不就是借个火吗。

我点燃了烟,从兜里掏出一张诊断书,扔在了火堆里,“喏,老爷子,就这个东西。”

“不过,只苦我们爷俩就好。”

太阳已经落了一半,对面那个小学我已经看不清楚,双手在凉风下也有颤抖。

“听我儿子说现在我们只有七十年的时间可以在土里。可没您老人家有么有福可以在土里一直睡。”

我依稀看见远处有辆汽车开过来,我明白那是凤来了。

“您老人家是不是打小报告,这么快就能找来。”

我继续嘬了口烟,烟雾又模糊了我些许视线。

“你小子路还长着呢。”

可是老爷子啊老爷子,我也感觉我不行了。

我望着早已发抖的双手,这晚风吹过,我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
我就这么坐着也不错。山头那边的太阳染红了半边天,就算如此,也不过和我一样,仅是最后一点任性罢了。

我总算知道了老爷子在那阳台看到了什么。

我掐灭了我手中的烟,袅袅烟雾随着夕阳下沉徐徐升起。

天际的山头已经湮灭了最后一星点阳光···

我仿佛又听见了婴儿的啼哭···

然后呢,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吧···

你说是吧···老爷子···

父亲··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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